鱼吃泡泡

穆方——湘水争渡·上

 

 

 

年关将至,纵是寒风凌冽,夜色渐深,湘楚城中依旧灯火辉煌,人声鼎沸,小贩吆喝,稚童嬉闹。

空中忽的落下一片雪花,飘飘忽忽,无声无息落在湘江水面,片晌,湘楚之地初初迎来瑞雪。

停靠冷清江岸边的船夫叨念着“下雪了”“下雪了”,纷纷使足了劲拉客,载着他们最后一批舟客进城。来来去去,渡江的人愈来愈少,城中也归于宁静,只偶尔传出更夫消散于风中的细碎喝声。

方黎昕郁闷地缩进船蓬,大半个身子却依旧露在外头,握着一边的手柄让船桨在水里打着转。

他刚刚才将船板上的积雪清理出去,没有工具,只得用手刨,现在两只手冻得发红,透出些淡紫。雪下的时间不久,却很猛,起码方黎昕从乌蓬里出来时,雪停了,其他船夫也散得干净。

“看来今天也是没法开张咯——”方黎昕哎呀哎呀地自嘲。他一开始小瞧了划船这活,一出手便驶得歪歪扭扭,还差点翻了船,惹得船夫们哄笑。舟客们嫌他年龄小,生得清秀白嫩,又是瘦胳膊细腿的,脑门上都刻着“不靠谱”三字,愣是不愿上他的船,因此这几天来,方黎昕一个子儿也没挣到。

“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…”方黎昕沮丧地往手心里哈了口气,吸了吸鼻子,低声喃喃道。

日子拮据,别说完成师傅的试炼,他怕不是饿晕街头,就是冻死巷尾。

似是为了印证方黎昕心中所想,猛刮来几阵大风,寒气肆机从领缝吹进,刺激得他皮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,连忙缩了缩脖颈龇牙咧嘴地嚷嚷:“嘶——真冷!”

方黎昕裹紧了蓑衣抱腿而坐,埋首膝间尽力缩成一团,只露出一双眼睛,始终盯着黑沉沉的对岸。寂静围拢着他,让这大条儿也硬是生出这苍茫天地,独我一人的寂寥。

他忽然念起那种有桂花树的小庭院,念起他堆满四书五经的小卧房,念起灶台上炭黑的炒鸡蛋,还念起那终日难见踪影的拽酷冷的师傅…

方黎昕左右挪了挪臀,摩擦得热乎些。搓了搓手,又往手心里呼气,白雾窜起,透过弥散的雾霭,望见对岸林中似有人携马来,影影绰绰。





穆惟桢已快马加鞭颠簸数十日,终是从那窒人的天都一路南下至湘沅地界。此处刚降下大雪,枝头树梢,羊肠小道,皆铺盖一层着厚厚的白。

景依旧是记忆中的景。穆惟桢不由心头嘲笑。江畔翠柳,哪还能是过去的颜色?不过是物是人非罢了!

泄愤般策马长奔,离那朦胧若现的湘江尚有百步远,长吁一声勒马疾停,翻身落地,一气呵成。

抬手抚慰几把正呼哧呼哧喘息的骏马的鬃毛,而后单手牵住马缰,揽起过长的氅摆,缓缓地往渡口踱去。踩上柔软的新雪,时不时陷进去阻了步伐,走得快了,一个踉跄险些跌倒,颇不好走!甚是狼狈!本一路郁结激愤,此时更是无名业火四处焚烧。

皮靴湿透,虽尚未渗进内部,但天寒地冻,皆道脚心暖身便暖,这湿鞋裹脚,实在难受。穆惟桢深吸口气。当务之急,是赶至江边,免得三更天一过,船夫不渡客。


渡口渐近,牵马伫停。遥望过去,弥散的白雾之中,只见对岸一素衣少年蜷在小舟里,身形在那不过四尺高的乌蓬门前显得格外瘦小。眉梢轻挑,凤目微眯,上下将人扫过,畏畏缩缩的可怜模样,像是个丧家的小奶狗。

甚无趣味。下颔轻仰,心头冷嗤一声,穆惟桢不再将目光投向少年,静观江面等待。

却见对面那少年起身,轻盈一跃而下,靴履踏江犹如平地,鬼魅般几道残影,竟无声无息逼至面前。

穆惟桢心中暗叹,眼中惊艳之色尚不足一秒,只见那少年微微怔神后,突然惊奇地叫了一句,慌慌张张地后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,嘴里头磕磕绊绊地道着歉。平平无奇的模样,仿佛刚才那夺人眼球的身手不过是误打误撞。

此时的方黎昕低头垂眸,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光子清醒清醒!

匆匆几眼,瞧着这人五官棱角分明,漂亮的一双凤眼却含倨傲凌厉,眉头微皱,薄唇紧抿,虽是赏心悦目,入目难忘,但流露的矜傲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。

方黎昕感叹,他下山那么久,遇到那么多人,只有眼前的人最是好看,不是那种纯粹的阴阴柔柔的美,而是带了些阳刚硬朗,比他师傅还要好看。

他这一身锦衣华服,怕是哪家贵公子,我这样莽莽闯过来,万一冲撞了对方可怎么办?

方黎昕想着,惶惶理了理自己的装束,装模作样朝人作了个揖,露出个笑容企图打破尴尬的气氛。“这,这位公子,渡江吗?”

末了还担心对方信不过自己的技术,挺直了身板拍拍胸脯保证道:

“这条水路我来来回回划了没有万次也有千次,公子大可放心,上了我家的船吧!”

穆惟桢忍不住发出声轻笑,方才的心头阴云也因这少年而消散些许。

“渡江,往城中去。”虽有意放软语气,但皇族尊贵的身份摆在这,加上寒天冻地下僵硬的脸庞,穆惟桢免不了多几分冷硬的威势。

“好嘞!”方黎昕被笑声昏了头,低低一句就酥得他耳根都软了,根本没心思在意对方那别扭的模样,快活地应承道。

穆惟桢自袖中取出两个金锞置于人手:“若能安安稳稳地过去,这些你就拿去,足够你过个好年。”

“不,不用那么多。我看那些船夫都收二两钱,公子也只须按这个数予我吧。”方黎昕瞪着眼睛看着那两个金锞,忙握上对方的手腕将金锞还回去。

方黎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像魔怔了一样,不仅对着一个男人的容貌上心无比,而且连触碰到对方的手上肌肤都莫名发烫。

“我去将小舟驶来,公子且在此等候片刻。”不等对方回话,方黎昕慌慌忙忙运起轻功,逃也似的三两下落回对岸船板上,平复心头那奇异的情绪。


哼,倒是有些意思。穆惟桢牵马至树前,把缰绳系上,手法利索地打了个结。

生来近二十载,身边皆是落井下石、口腹蜜剑之人,即使是孩童,也难以托付。穆惟桢尚未见过,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人,让人难以捉摸,又好似一眼就将这一整个人都看穿。

奇奇怪怪的表现,略显拙劣的伎俩,瘦弱的小身板,头顶才高过船蓬一个头,实在让人难以信服。

言辞振振,身手似是不俗,眸光灼灼,耿言直语,情绪不藏,言语真切,又不像是夸夸其谈、圆滑世故之人。

罢了。

虚虚实实、真真假假,又何必探得太过清楚。

穆惟桢抬头望向少年,微扬的唇角猛地一僵。

单薄的少年手法生疏,苍茫大江上漂泊着一艘孤舟,慢慢悠悠、摇摇晃晃地前行。若抹去之前原地打转、止步不前的情形,穆惟桢还勉强认为少年的技术可信。而如今…

他只觉得脊骨一寒。

罢了罢了。已是无法选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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